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決定是否要北上的過程裡,皓翔說很久不見了想看看我。我們約在一座我經過多次卻仍不知名的橋,橋下是潺湲的溪水,淙淙地洗清沿途的喧鬧。晚了十分鐘赴約,橋上已經沒有人了。我四處張望,看向橋下發現皓翔正蹲在地上撿石頭。

皓翔發現我走近,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。看到他剛下班的模樣,我覺得很像以前,我們一下課就到圖書館唸書那般況味。那時衣著並不貼身的制服,樸素到略嫌俗氣的模樣,現在看了怕是一則笑話。但我就是想念那時還不懂得怎麼讓自己光鮮的一面顯露出來的我們:無論好的壞的,全都攤在對方面前讓彼此之間清楚明白,曾經我們是這麼真心地往來,毫不修飾。

「好久不見。」

我沒有馬上接話。

皓翔沒讓沉默充塞我們之間,很快地找了話題:「博士班考得如何?」

「別提了,上次抽籤,一點都不準啊,說了什麼『守得雲開見月明』……備取,本來就只是安慰獎,沒什麼好等的。」

風不小。我撥著頭髮,困難地想將它們整理出某個方向,好不遮住我的視線,髮絲卻一直在脖頸臉頰不斷地飛舞。

皓翔伸手替我撥開黏在我臉上的頭髮,企圖用閒聊解除碰觸肌膚間尷尬的氣氛:「最近很忙嗎?」

「不是太忙。還很想寫些東西幫生活做些記錄。」

「在寫屬於妳自己的,《迷路的詩》?」他笑著問我。

我撇開話題,沒有正面回應:「你有看過《星星的末裔》嗎?楊照在序裡頭說他國中就開始在寫小說了呢。我國中還在學校附近的飲料攤和同學聊天殺時間,連圖書館都很少去,沒有文藝少年的質素。我寫不出來的。」我心裡想的,卻是書中不斷錯過的情節:如果江文祈回過頭,徐乃鳳也許就不會走;如果獎狀真是吳昭漢的,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拒領,顯示他長大的魄力;如果……

可是人生不是結構化程式,哪這麼多if…then的選擇流程呢。人生是一盤起手無回的棋局、是一條單行的長路。

「朱少麟寫《傷心咖啡店之歌》,不是也被說是晚慧嗎?有些事就算晚了,也還不遲啊。」

「都已經晚了,怎麼會不遲?」

「男未娶,女未嫁,就算之前錯過了,還是不算遲的。」皓翔從地上挑挑揀揀,選出一塊較為扁平的石頭,輕輕投出。「妳看過《東京愛情故事》嗎?永尾和三上比賽打水漂,想追里美……」

「我看過,可是忘記有這段了。」

「那不重要……」在水面上輕輕地點了三下,石頭才甘心向下沉。「我只希望妳能給我機會。」

「我昨天把一些在圖書館裡寫給你的信丟掉了。」我用力吸了好大一口氣。不這麼做,我想我沒辦法把話說完。「已經是好早以前的東西了。現在看起來,簡直像夢話一樣。但是,真希望是非常清醒的夢境,我能清楚地被痛醒,然後想你的臉,哭著說一句我已經不愛你了。」

皓翔低下頭不看我的表情。

看來我們已經不適合以前那些迂迴的說詞,我決定單刀直入:「你和小怡呢?」

「早在我退伍之前,我就要求分手了。」皓翔頭低得更低,最後乾脆轉過身去,輕輕地踢著腳邊的灰塵。「一開始,小怡的態度很快就冷下來,最擔心兵變的人是我。後來她發現妳寄給我的信,說和妳太親近是我辜負她;放假出來,我在路上親眼看到她和大學同學親親暱暱的挽著手逛街,卻不肯讓我和她的距離低於五十公分。在信裡我徹底體認到我需要的是妳。很早以前我和她就不再需要對方了,但我們都以為一切會好轉,就像感冒發燒,睡醒就沒事了……。兵變啊,遲早發生,誰先開口,我想都一樣吧沒有規定誰要先變心,對不對?」

皓翔抬頭看向遠方,沒有回過身的打算,就只是這樣靜靜的站著。

陽光被水紋切割成一片一片,軟軟地反射在我們之間。曝光的回憶不甚清楚,我只隱約記得,在我們各自為柴米油鹽奔波前,彷若我們曾經有極盡美好的學生時光。悠哉地在圖書館外閒晃,在圖書館裡認識了想要終身為伴的對象,那時候慧嫻和議凱第一次見面就氣味相投,怡璇是唯一接受皓翔的紙飛機的女生,睿聲為了見我一面常常往圖書館跑……那些畫面都不是很清楚了,背後的感情也是。

我似乎在某個像現在一樣的天氣,在圖書館外對著皓翔哭著說我一定會很恨他。可是我們今天卻還站在同一個地方,面對面說著一些像夢話一樣的話。

像夢話一樣。他說他希望我能給他機會。陽光亮晃晃的照進我眼底,眼眶濕濕的,像剛拿出來晾曬的衣衫,微微一層水氣。

「有些話我知道我晚說了,也許減損它的價值與意義。」皓翔轉向我,卻沒有看我,反而蹲下繼續挑揀石頭。「可是妳對我一直都很重要。這是從我們在圖書館認識以後就一直沒有改變的事,只是我一直誤以為感情應該和交情是兩回事,所以辜負妳。也許和小怡分手以後對你說這些,妳會覺得我只是在療傷期,想要找個人陪……」他收集了幾塊石頭後又站起來,「解釋是無效的,我想,就讓命運之神決定答案吧。我希望我每一次拋出去的弧線都能點三下,自欺欺人也好,我可以當作那是妳告訴我妳愛我或妳願意。我知道就算我再怎麼精準地計算力氣、水速,也是白費功夫,可是超過三下、或是一離手就沉進水底,我都付出了。只有噗通一聲,我也知道那是妳的回應。」

他將掌心裡的石頭丟出。很難數算水面上的躍動軌跡,尤其幾次曖昧的低空飛行,不知道該不該列入計數。

(他聽到他想聽到的答案了嗎?)

「婉宣,在我和小怡狀況最多、讓我不知所措的時候,是妳陪著我、關心我。我忽然明白,當初為什麼我和小怡在一起,妳會說妳恨我。我那時候以為,只要沒有給過妳什麼承諾,就可以隨時離開妳,不必交待。」在被挑選的石頭只剩扳指可數的數量時,他忽然停手,「我記得,好久好久以前,妳曾經在圖書館前面對我說過妳喜歡我。和小怡分手的時候,我很想趁醉打電話告訴妳,妳可以趁虛而入了,酒醒以後我看過手機,有和妳通話過的記錄,但我不確定我有沒有對妳說過這些爛話……」

他背對我,不知道臉上是什麼表情?

水面平靜後,他轉過頭定定的看著我,「我只想問妳,那些信,妳還希望它們是夢嗎?」

「它們都只是我的夢話,」我大口呼吸,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,「現在夢已經醒了……」

「是嗎……」他踢著腳邊的灰塵,「所以,妳還記得妳說過妳喜歡我嗎?」

「我也忘記了。」

「忘記了嗎……好吧。」他轉過身來,苦笑著看我,「對不起,是我錯過了時機,當初得到了名牌,卻沒有傾全力押注──」

「可是,」我打斷他,「我看著你的臉,說不出來,我不愛你。」

勉強去愛或勉強不愛,我都做不到。在此刻堅持告訴皓翔從來沒有愛過他,不會是夢話,而會是最不堪一擊的謊言。

我眨眨眼睛拋開淚光,微笑地看著皓翔:「你還是我的天使嗎?」

「如果妳願意的話,我可以飛喔。嗯,最少,」他緊緊握住我的手。「我可以帶著妳一步步抵達,任何妳想去的遠方。」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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