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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提前慶祝妳十八歲生日。」他說。







走到麵攤還是下著雨。巷口偶爾路過的機車把喇叭按得震天價響,一路狂飆而過,我小心翼翼地閃開那些半空飛舞的泥花。盯著滴水的屋簷,我忖度著該忍耐可能被雨水淋溼背部的危險在這裡吃麵、好省下洗碗的麻煩,抑或是回家翹著腳在乾爽的屋內大快朵頤、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一片狼籍?

『嗨,這麼巧。』

我回頭。是阿硯。

我們多久沒見了?我側著頭想。

雨傘微頃,不及閃避的他馬上溼了半身,我連忙把自己從分離久長的計算裡抽離。他離開多久不重要了,重點是他在我面前──我該說什麼好呢?

『來吃麵?』他微笑問我。看得出來笑得相當勉強。我不置可否,他很快地接了下一句話:『一起坐?』

我點頭,收傘才坐定,他馬上自作主張對老闆娘點了兩碗乾麵,老闆娘抓了兩把麵他才回頭問我,『吃乾麵噢?』

我想我別為難他的好。於是露出乖巧柔順的笑臉,「嗯,你決定好就好了。」

他想到什麼似地飛快離去。我撐著臉望著老闆娘下麵的側影亂想。還沒開動,他大概不會是要白吃白喝,我頂多也只是有吃掉兩碗麵的危險而已;大約口袋裡的call機不安分了,他得去公共電話解決他的感情糾紛吧?我竊笑,他正巧回來。手上提著便利商店的淡綠色塑膠袋,人還沒坐定就忙著說話:『欸,喝一杯?』

我的笑容忍著調侃他真像酒鬼的衝動,忙不迭回駁另一個疑點,「這樣不好吧,我還沒十八呢!」

『煙酒公賣局好像說有大人陪同就可以喝到不醉不歸喔。』他胡扯,我笑著推他,他轉而問我,『妳什麼時候十八?』

「明年。」

『那我提早幫妳慶祝。我明年大概沒辦法幫妳過生日。』

「又要去哪裡了?」我追著他閃爍的目光。

『回來服役,不去哪裡。』

我愣愣地發怔。他用力敲痛我的頭。『醒醒,醒醒,怎麼沒喝就先掛掉了?』

很勉強,我還是掛上微笑的面具。「你這酒鬼,光想著喝。」我拉開易開罐的拉環,動作輕緩。他盯著我的手背猛瞧,我迎上一臉疑惑:「幹嘛?」

『妳還是沒變。』

我的心跳馬上漏一拍。你要一語雙關些什麼呢?──我應該沒讓你察覺什麼吧──

『妳從以前就老怕它炸開似的,每次都這樣。』

他誇張地模仿我拉開拉環的動作,我鬆了一口氣,笑逐顏開。是我多想了呀。他光會說我沒變,他不也沒變嗎?還是那樣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不多心不多想,一語雙關的功夫他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去學了。

『乾杯!』他拿起易開罐裝的啤酒輕輕地和我的互擊一下。

我做出傻眼的誇張表情:「哇!我哪來這麼長一口氣乾掉它?」

『不能乾杯那就隨意囉。』他笑,喝了一大口。『聊聊以前的事吧?』

「以前?」一般人久別重逢,不都問近況的麼?

『嗯,以前。』





阿硯是我家隔壁的大哥哥。功課普通,鬼點子倒不少。附近的小孩都喜歡找他玩,他也樂於享受當領導者的滋味。

我也喜歡黏著他四處跑。直到有一次我們一群孩子大白天聚在一起烤肉賞太陽,負責生火的阿硯把我的辮子燒掉一半,媽媽就不許我太黏他。

「說不定他是妳命裡的掃把星,妳最好離他遠一點!」離開理髮院後,媽媽耳提面命。

我摸摸被修齊的及肩頭髮,惋惜那把曾經長到腰部的辮子。

「怎麼辦?」我不習慣地玩著綁不成辮子只能束成馬尾的頭髮,「有點像豬尾巴耶。」

阿硯左看看、右看看,竟很肯定地點點頭陳述事實,忘了該說點善意的謊言安慰我。我看著他,覺得心裡有塊東西破掉了,哇地一聲大哭起來。

『沒關係,我會負責的!』他一副勇敢犧牲的樣子把昨天在電視上學到的句子大聲地、一字一字地說出來。

我止住淚愣愣地看他。負、責?什麼意思呢?





『結果我們就在公園的鞦韆上面吃冰淇淋,看夕陽,天黑被拎回去又被罵一頓。』阿硯昂頭回想。

「活該,誰教你只請我吃冰,所以大家就打小報告去了!」我笑,「誰教你負責就是請人吃冰呀!」

『沒辦法囉,我看電視上人家放鞭炮、辦桌,我哪這麼多錢,只能請妳吃冰嚕!』他望著我的臉看了半晌,才說話:『不過妳現在頭髮剪這麼短,真是一點也不珍惜妳失而復得的長髮耶。』

「我的長髮只能為一個人留囉!」

『哦?男朋友?』他調侃我。

哼,看準我沒男朋友故意這麼說。「我啊,要留給我的小白臉。」

『小妹妹,妳才十七歲呢!想什麼小白臉呀?』





阿硯升國中以後玩得更忙,只是他再也不屑和我們這群小蘿蔔頭玩了。有模有樣地交了個女朋友,拜學區制的撮合,天天牽著她的手一起上下學,比我更小的小孩子們老對阿硯指指點點:「喔!男生愛女生!」

可惜的是這樣純情的光景在公園裡頭很快破滅了。阿硯和那個姊姊(其實我並不確定,我每次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人),兩人肩倚著肩地黏膩在公園的水泥管裡談情說愛。

突然,「親下去!親下去!」這樣保護級的叫聲不絕於耳。阿硯鑽出水泥管,一群小朋友盯著他笑,他差點動手扁人。不過阿硯的媽趕在那之前出現,情勢大逆轉──阿硯被追得滿街跑,阿硯的媽那天罵的話全街聽得一清二楚:「死小孩,你還混啊,都幾點了還不給我去補習!」

後來我再也沒看過那姊姊和阿硯手牽手出現在我面前。阿硯的手改放在口袋裡,十足帥勁的模樣。附近的歐巴桑卻老不識趣地問他,「啊那個女生呢?」





麵上桌了,我拆開免洗筷封套吃起來。他撐著臉看我吃,一動也不動。

「光看我吃你會飽喔?」我催他開動了。

『秀色可餐囉。』

我停筷,他卻笑嘻嘻地起筷了。我才知道他又在胡扯了。

『光說我交女朋友的事,妳這幾年都沒交男朋友嗎?』

「說來話長,因為我太常對我們班的女生推銷我家隔壁優秀的大哥哥,久而久之就沒人敢追我了,全以為我的心都託付給你了。」

『難怪我都沒聽說妳有男朋友,原來是媒人婆做多啦!』

「還說呢。」





阿硯高中時高中北部的學校,三年間偶爾見幾次面。也許是因為長大後男女的分際明顯了,我們像陌生人一樣打起有距離感的招呼。

阿硯,似乎不再視我能隨便喊的名字了。

我從小就不愛在阿硯二字後加上哥哥這稱謂。

阿硯=好朋友。

所以不是阿硯哥哥、阿硯學長。阿硯就是阿硯。

一旦他不是阿硯,那我們的距離便無從趨近。

他高三的暑假我國一。游手好閒、無所事事,所有疏懶的形容都可以加諸我身上。我打發時間的工具就是書寫。寫風花雪月的故事、天馬行空的散文,還有日記。

心血來潮,我寫了一封情書。內文寫完想著收信人的名姓,我第一個滑過的念頭竟是阿硯。

我偷偷地把信丟到阿硯家陽台上。阿硯正巧讀書讀累了出來透口氣,清楚看見我隱匿不及的身影。

暑假結束時,阿硯在我家門口丟下一封信,離開。

『如果妳是認真的,我也會認真起來; 但是,我是認真的,妳會認真嗎?』

我反覆揣測他的心意。國二的愚人節,我寫了另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,附註告訴他:「這是完結篇,愚人節快樂。」

我只能在惡作劇背後壓抑我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。





『在想什麼?』不算短的靜默後他問我。

我笑得明顯在遮掩:「啊,我在想你聯考完要填志願,我老媽慫恿你填附近的大學、搬回來住,好當我家教,完全忘了她曾經說過你是我的掃把星。」

我極力掩飾我在回想「情書事件」。即使我多想在此刻跟他要個答案。

我們靜靜地吃麵喝湯,他很快盤底朝天,喝起酒來。

『妳以後有什麼打算?』

「嗯?」

『工作還是結婚?』

「應該是工作或升學吧!結婚還久得很呢!」

『我要去當兵了,妳要好好照顧妳自己。他把袋子裡最後一罐易開罐拿出來用力搖晃。是我這幾年來最常喝的,健怡。

『提前慶祝妳十八歲生日。』他說。然後猛然拉起拉環,泡沫濺得四處都是。

「哇!」我嚇得尖叫起來。

『妳喲,還是膽小鬼一個。』他把健怡擺在桌上,假裝沒看見老闆娘怒視的眼光。『欸,希望我當完兵回來,妳還是都沒有變。』

「不要不要,我已經被你叫了這麼多年膽小鬼了。妳當完兵回來,我要讓你看到我變得很勇敢。」

阿硯你等著吧。我一定會變得非常勇敢。很勇敢的告訴你我喜歡你。

『嗯,膽小鬼這回事嘛,繼續當紀錄保持人也不錯啊。──最重要的是,喜歡我這回事不許變。』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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